佛痛(3)


   
  沉默了几千万年了,我不怕流年仓促。但,这一刻我无法安详。三千世界,如恒河沙数,因缘许是只得这一次交会罢。要快,不然来不及了。琵琶唱尽我万年的寂寞。奔过长眉罗汉身畔时,我听到他说:“魔音。” 

   
  魔音?不管他。我立在佛的座下,急促地喘着气。彼刻,天地万物神鬼罗汉皆乌有,这里只有佛。仰之弥高,光芒万丈。我眼中放出荡漾的雾晕,眉心红痣,如欲滴的血。琵琶声繁。我身子一晃,那块布落在地上。这个身体是干净的,所以敢于呈露在佛前,在五百罗汉众目睽睽之下。我匍匐在他脚下:佛啊,请采折我! 
   
  佛垂目下视,脸上是那亘古的神秘的微笑。我周身都在颤抖。这迟迟的时刻。 
   
  我抬起头来,迎上佛的目光。如斯的澄明智慧,一如既往。那目光里,有佛千古的慈悲,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佛看我的眼光,与从前看那只肮脏的虫,并无二致。 
   
  五百罗汉不屑地看着我赤裸的身体。 
   
  匍匐于佛的脚下,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去。冰寒雪冷。在佛的眼中,众生平等。虫豸美女,皆是枯骨。 
   
  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刻。 
   
  我那自剧痛中挣扎出来的色相啊,竟成虚幻。 
   
  花开的时刻,静静地过去了。那朵花没人采摘。零落成尘。多无谓的美丽。 
   
  我的牙齿格格地抖着。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在佛的透彻的目光里,我感到自己从骨髓深处喀啦啦地碎裂。 
   
  恍惚中,我听到维摩诘说道:“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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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罗汉皆合十,口宣佛号。片刻之间,他们对我的不满,消于无形。只剩深深的哀悯。我忽觉自己的可笑。想当初摩登伽女意欲诱惑阿难尊者,亦是徒劳无功,终被点化皈依空门。我,不过是一只虫豸,竟妄图得到佛的爱恋! 
   
  佛是谁?纵使花如雨落,亦片不沾身。我这俗世的爱欲,怎近得他?他身周的三丈方圆,我永永远远,不可逾越的距离。 
  我惶惶地环顾四周。飘浮的香气。长明的海灯。菩萨罗汉,各得其所。这无嗔无怖的极乐世界。每个人都享受寂灭的幸福。唯有我,只为一念爱起,这极乐顿化地狱。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在寂静的佛殿里,我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丫鬟捧着食盘上前,屈膝行礼:“洞主,请用饭。” 
   
  我道:“放在桌上。下去罢。” 
   
  丫鬟去了。我伸手从盘中拿起一个馒头,雪白的,热气袅袅上升。咬一口,肉香自唇舌沁入肺腑。好香。我闭上眼睛,享受进食的乐趣。 
   
  无端叹了口气。我在人间,已多少年了?不算也罢。眼见一个个朝代兴了又亡,愚蠢的人类,为这点点的方寸之地,争到头破血流。我都懒得去看。 
   
  原是居住在中原的。贪图那里地大物博。但后来我发现那是战争最频繁的所在。从黄帝逐蚩尤开始。商汤赶走了夏桀,周武赶走了商纣,此后列国春秋,秦汉魏晋,一路混战到今。没谁能够永久存在。每个人都说自己吊民伐罪,理直气壮。每个人都祭天祭地,煞有介事,铁打的江山万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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