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痛(2)
而佛,是那么美。
佛的美好,令我遗忘一切的禁忌。我逾越美丑,逾越善恶,逾越圣境与浊世的分别,逾越高不可攀的罗汉们,径直奔向佛。就算是莲花瓣上的一块污渍,我只想匍匐于佛的脚边。
这个圣洁的世界里,我是唯一一只卑微的虫豸。但是,没有谁象我那样地逼近佛了。一切只因一场花雨,点醒我蒙昧的心。它象我的脚一样,格吱吱地蠢动着。
佛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他任我伏在他脚下,不加呵责,却也不多看一眼。他只是向大众宣讲着这世界的真理。 下一页 尾页
在佛的言语中,几世几劫,静静地过去了。
自惭之心,起于形秽。我如何诉说,我的惭与秽?
我默默地修炼着。朝夕聆听着世间最彻悟清明的语言,那里面有大智慧,有大解脱,有大悲悯,有大涅磐。然我听到的,始终仅只是他动听的声音,萦绕于三千寰宇,蚀魂刻骨。
佛现三十二种相,世界震动。于我,只是欢喜。
我爱上他头顶的圆光,他足下的莲花,他微妙的手势,他背后的虚空。
众生皆爱佛。但没人知道,灵山胜境里,有一只渺小的虫,以这样不可告人的亵渎之心,爱着佛。 我怀着心中咬啮的秘密勤奋修行,勇猛精进。终有一天,我脱却旧皮囊,炼成人形。
七百年前有一次佛说诸法,天降八万四千玉女焚香奏乐。我记得其中的一个弹琵琶的天女,那妩媚绝艳,令躲在阴翳中的我,眼睛被刺痛。
做人就要做那样的人,才不枉了此身。我一直记得她的美。遂努力存想,扭曲挣扎,洁白的肌肤,一寸寸迸裂土褐色的硬壳。啊,这摧心毁骨的疼痛,凌迟寸磔,天昏地暗。我在地上打着滚,昏沉中,默想佛的容颜。至高至上的佛啊,这番弃绝血肉,我只是为了你。
“啊--”我发出尖利的惨叫。赫然觉悟,那竟是人的声音
我从满地虫躯的碎片中站起来,黑发乱挽,身体修长,一块褐色的布缠在腰间,赤足,眉心一点血红剔透的痣。
怀抱一只曲颈大腹的琵琶。
我举起双手,不敢置信地看着它们。柔软的手,有纤细的十个手指,呈露于天光下,不再是那坚硬的双螯。
雪白的双手,轻轻抚过丝缎般的皮肤。
大雷音寺的匾额闪烁着金色的光。长长无尽头的大殿里飘出旃檀与优昙花的气味。我怀抱琵琶,径闯这庄严佛地。
门口把守的金刚欲加阻拦,被我五指轻轮,一声裂帛般的弦音,粗壮的身躯也微微一晃。趁他头晕目眩的片刻,我早已飞身闪入。
在幽深的大殿里,我一路弹着琵琶,向前直奔。心在狂喜中剧跳。多少年的沉默,多少年的萎缩,我终于摆脱那令我无颜见他的躯壳,这洁白的女体如花盛放,从疼痛与血污中挣扎出来的最初的纯洁,不染一点尘土的--我要把这般美丽的自己献给佛。我终于,可以把自己献给他!
大殿两旁排列的罗汉们纷纷怒喝。千手指斥,万目睚眦。我不理,披散着头发赤足奔跑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手中琵琶发出清亮铿锵的声音,繁弦急管,嘈嘈切切,伴和着我匆忙的步子。啊,如此美艳的生命,不堪等待。花乍放的一刻,稍纵即逝,必要急急采折,才是永恒。色身无常,我要把我最美的一刹那奉献于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