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绣花鞋(7)
其实,黑娃,还是想睁开眼睛看一眼的,看一眼院子里树梢上的那一轮白月亮,看一眼门前崁塄下的那一溜黄土坡,更想看一眼对面一棵大杜梨树下、窑前黄土窗台上,是否晾晒着一双精巧鲜艳的绣花鞋。
到底多少年了,到底在多少个日子里,黑娃在山梁沟壑里放羊种庄稼,总是不由自主手搭凉棚、踮起脚尖,扯长脖子朝那棵杜梨树下张望。看这户人家的黄土窗台上,有没有规规矩矩立放起来晾晒着的、那一双红绣花鞋。
那一痕红色,他老远就能一眼瞥见。
暖暖的阳光照耀下,那一方小小的黄土窗台,简直像金子般熠熠生辉,映衬的那双红鞋,也像初绽的红花一样鲜艳夺目。每当看到那双红鞋摆在窗台上,黑娃就会心旌摇荡,浑身猛然陡添力气。于是,他急切的盼望着黄昏的来临,盼望着夜色均匀浓重的,涂染这个小小的村落。黑娃会在草草吃罢晚饭后,把自己洗的清清爽爽的,精神抖擞的,去轻轻敲响那个他最为熟悉的、杜梨树下窑洞的门环。他知道,门开后,迎接他的,会是一具温温热热滑滑溜溜的白净身子,还有一整晚温温款款总也说不尽的陈年旧话,东家长西家短,粮食收割,孩子上学,不得见面之苦,日日相思之煎熬等等等等……
小娥是黑娃的相好,很多年了,小娥比黑娃还大四岁。
小娥的男人是个石匠,经常把石匠工具装在一个宽大的牛皮褡裢中,走村串户,给人家打石磨凿兽脊雕照壁。石匠外出时,他们的约定暗号,就是把那一双大红绣花鞋摆在窗台上。
其实,黑娃的柜子里也锁着一只绣花鞋,周周正正的裹藏在柜子中他的破衣烂衫之中,谁也不知道——包括小娥。
这是个秘密,黑娃准备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里去。
至今,黑娃还能清晰的记起第一次见到小娥——当初的二少奶奶的情景。
那情景仿佛一张年画,不仅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变迁而黯淡褪色,反而却在光阴的缓缓行进中,历久弥新,画面越来越逼真,色彩越来越鲜亮明媚。
黑娃十七岁那年,两鬓已经斑白,但精神依旧矍烁的地主郭举人又新娶了一房老婆。
晚上睡在马号里,谈论郭举人和他的小老婆,是佣人和长工们久谈不衰的话题。长工们都说,新娶进门的二奶奶年纪尚小,完全能做郭举人的女儿了。说那二奶奶长得既心疼又水灵,脸子白白的,眉毛弯弯的,眼睛水格盈盈的,奶子翘个兮兮的,尻蛋子圆不溜溜的……说到此处,长工们都不约而同使劲地吞咽着唾沫,叹息一声,又狠狠地说,可惜一个花朵一样的妙人,却让这么一个糟朽老头子受用……真他奶奶的,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简直是一苗刚长出嫩叶的白菜心,却让一头老母猪给拱了……
每每听到这类话语,黑娃就不由的脸红心跳,血冲头顶,身体却憋胀得难受。(鬼怪吧:/转载请保留!)
他不喜欢长工们在背后这样议论老东家郭举人。
在黑娃心目中,郭举人还是个不错的东家。老头的身条圆滚滚的,脸蛋红彤彤的,长着一个肉乎乎的鼻头。平时喜欢喝点小酒,侍弄几盆花草,翻看几册闲书,待人平易温和。那双眼睛总是眯缝着,流露着笑意。何况,黑娃父母死得早,不是在郭家干着羊倌的营生,黑娃连自己晚上能呆在什么地方过夜,都猜想不来,也说不清楚。
那个春天的一个傍晚,黑娃在黄昏时分赶着羊群回家,才第一次见到了过门只三个月的二奶奶田小蛾。
二奶奶正在门前和一群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踢毽子。
看见二奶奶的第一眼,黑娃就觉得那女子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茫,使周边的天光和云彩,都暗淡了下来,也使旁边一树盛开的灼灼艳艳的桃花,也暗淡了下来。黑娃觉得那一圈乍隐乍显的光茫,能灼痛人的眼睛,能焚化自己的皮毛骨肉,既能让自己争高变大成顶天立地的巨人,也能让自己变短缩小成芝麻黄豆般的小物,一阵微风,就会把他带到千里之外的渺茫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