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绣花鞋(10)
陆续有人给黑娃提亲,但黑娃的婚姻却一直遥遥无期不见踪影。
只有黑娃自己明白,他心灵的窗台上,早已被一双绣花鞋占据了,无法搬挪无法替代。再说,他又是那么的眷恋郭家,眷恋郭家的马号,眷恋时时摆出绣花鞋那个窗口,依恋屋子里那个水一样柔软、玉一样温润的女人。
黑娃和小蛾的隐情,郭家的长工下人都知道。郭举人可能知道,可能也不知道。谁能顾得了那么多呢,反正他一天老似一天,况且性情又是那么温和。
几年后,共产党来了,革命了。老举人家的土地和家产全都分给了别人。
黑娃盼望着政府把小女人分给自己。可是土改刚一开始,老地主郭举人又怕又气,一时回转不过,夜里悬梁自尽了。
昔日显赫的郭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地主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这时,老女人放出话来,村里的大小光棍,如果谁能出钱给老地主买一具棺木,请几个和尚做一场法事,超度可怜的老举人,就把小女人给谁做老婆。
村里人纷纷支持老女人的想法和倡议。
可是黑娃从小给地主家放羊,房无一件,地无一垄,精腿打得炕沿响,他上天入地东奔西走,还是没有凑够那笔钱财,那时候,人们都穷。
他只能眼睜睁的看着小蛾蒙着盖头,骑着黑驴,走进村头大杜梨树下石匠的那孔窑洞。
岁月催人老,昔日娇艳的小女人,也变成了老太婆,容颜不再,脸皱成了一枚山核桃。黑娃也变成了老汉,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岁月把他的肌肤风干成了蛇蜕一样的干皮,所有的力气,都从他的双腿间轻轻巧巧的溜走了。
此刻,老光棍黑娃安静的躺在炕上,斑驳杂乱的回忆着往事,心平气和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已经多长时间没看到小蛾把绣花鞋摆到窗台上了呢?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进去过小蛾的窑洞里呢,三五年,还是十来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未踏进过大杜梨树下的哪个院落呢?是小蛾小儿子上高一的那一年?还是村里二柱子在工地上被电死的那一年?还是小蛾的男人石匠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的那一年?……
想着想着,老汉黑娃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窗户外一方又白的月亮,月亮的周围笼上了一层金黄的圆圈。
黑娃老汉躺在炕上,为自己再次能有力气睁开眼睛而感到惊诧和兴奋。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活到明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了。他明确的知道,眼下的奇迹,只是人在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明个,会刮大风的……”黑娃老汉看着屋外的月亮,自言自语了一句。月光透光窗棱射进来,照在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有一团亮光在闪烁。月光照着炕头的瓶瓶罐罐上,反射出点点柔和明净的光斑,像一双双眼睛在扑闪。
黑娃老汉努力用胳膊一鼓劲,竟然坐了起来。
他被自己巨大的力量震惊了。在这一刻,仿佛岁月倒流了,或者时间凝固了,自己又仿佛回到了血气方刚的年轻时代。他在月亮朦胧光辉的映照下,把两条瘦腿挪到炕沿下,用脚尖找到了炕下的布鞋。
黑娃老汉下了炕,径直走到柜前,摸摸索索却有准确无误的翻检到了一个东西后,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是一双绣花鞋,清凉的月光下,蓝缎鞋面上,闪烁着幽幽冷光。
黑娃老汉又忽然觉得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他重重的跌倒在炕上。仿佛掉到了棉花堆里,仿佛跌落在洁白柔然的云朵中,还仿佛从小娥肚子上滚落下来后,猝死一般的眩晕和有气无力……
远处的鸡啼了一声,又是短促的一声。
跌躺在炕上的黑娃老汉,忽然看见对面狭小的窗口金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