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柴镇(3)
屠宰场距离罗老头居住的平房并不算远。他本来以为自己惆怅的心情会让他感到这条路无与伦比的艰难和遥远,可惜他错了,牵在手中的羊并没有让他的思绪充满如此悲情的美。这只羊自打走出门以后,四只蹄子稳如磐石地立在原地,任凭罗老头怎样拉拽,依旧岿然不动。
罗老头觉得这只羊肯定是意识到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的归宿,因而出于本能,要表现出力所能及的自我挽回。罗老头非常难受,现实的一切是那样的不可挽回。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只羊的求生欲望愈发强烈,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罗老头用尽了所有赶羊的技巧,这只羊始终不为所动地与罗老头对峙着。突然之间,罗老头发觉这只羊是那样的陌生,他甚至体会到了这只羊体内的怕死鬼正在一边抗争一边诅咒着自己。罗老头想起曾经在《史记项羽本纪》中读到过“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这样的句子。当时他委实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将一向温文尔雅的羊与狠字形容在一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狠”字其实就是指在危急时刻倔强、不听从的意思。罗老头算是深刻领教了羊的“狠”。从早上到下午,罗老头一直和自己的羊进行着漫长的拉锯战。倘若这羊再不走,罗老头就要整整四天没吃饭了。
有两个过路的年轻人注意到了罗老头的无奈,上前了解了情况,在确定这羊不是罗老头偷窃的之后,决定对他施出了援手。两个年轻人身强体壮,力量很大。这羊被拉了两下没拉动,最后干脆一个抱前腿一个抱后腿,直接把羊抱向了屠宰场。跟在后面的罗老头踉踉跄跄,失魂落魄的样子无限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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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宰场每天都有从外地拉来的牲畜在这里任人宰割,因此从不缺少新鲜的血腥味飘浮于空气中。当两个年轻人合力抱着这只羊走进屠宰场的大门时,罗老头惊讶地听到这羊急切而又惊慌的叫声,“咩-咩-咩”。这羊好些年没发出叫声了,如今听上去分外诡异。
无论何种生命体,临死前发出的叫唤更像是一种召唤,为你传递凄惨的意念,让你的神经若隐若现地受到摧残,直至逐步走向毁灭。
在这只羊被屠夫拉进屠宰房的刹那,罗老头承受了他生命中最为后悔的一次注视,他注视着自己的羊饱含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他心惊肉跳,一只羊的眼睛怎么会流露如此阴森的内容?罗老头冷汗直流,一股瘆人的寒意注入骨髓。
从屠夫手中接过卖羊所得的救命钱时,屠夫手上的纹路渗满细密殷红的鲜血,同时还像抓过尸油一样油腻不堪。罗老头刚把钱揣好,胸口就开始一起一伏,而后低下头干呕了起来。罗老头已经快四天没有进食了,此时呕出来的全是含满胃液的酸水。不知不觉中,一种味觉义无反顾地从他体内抽身离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又是泛上来的一阵阵恶心。
自此,罗老头对一切肉类食品半口不沾。
不过,虽说如此,罗老头还是不得不与肉类食品打交道,卖羊以后,他先是吃了三碗汤面片,然后立刻张罗着从旧货市场淘来一辆六成新的三轮车,又用一扇废床板改装了一个大案板,买了袋面,批发了一点大肉,回去认认真真地做肉饼,开始了自己卖肉饼的生涯。
因为那只羊的阴影,罗老头每晚噩梦连连,而噩梦的主角永远是一只微扬嘴角、邪笑着的羊。这羊抖动着浑身上下卷而白的羊毛,不停地、生生不息地发出“咩咩”的叫声。
噩梦就这样成为罗老头生活的一部分。这年秋末冬初,骨柴镇的人敏锐地发现罗老头的精神出现问题,他卖的分明是大肉饼,可他对前来买肉饼的人总是一成不变地说,“我卖人肉饼也不卖羊肉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