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祠(4)

转瞬间,又有数只眼睛和嘴巴升到半空中,带着一团团泥浆变成一个个老弱妇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身上都有致命伤。天花板上,墙壁上不断有人形涌出,纷纷跌落在地面上,然后挣扎着站起身,将这间屋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奇怪的人形却都是一语不发,扫了一眼地上的父女二人,然后齐刷刷地扭头,沉默地望向台上的三尊塑像。

张业建父女见此异象,都吓得面如土色,但听得黄英娥在上面轻声细语:“张郎,你真是让我找的好辛苦。我来到阳间,走南闯北十几年,找了不知道多少个张公祠和庙宇,才在这穷乡僻壤寻到你的陵墓。你可知,为了这一刻,我的魄魂在三界六道里躲藏了多久,吃了多少苦,逃过多少次天劫?”

张业建颤抖着说:“你……你到底是谁?”旁边两个老妇人牢牢抓住他胳膊,另一个人捂住他的嘴。

黄英娥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摩挲着中间的神像的脸颊,神色凄楚:“我嫁给你的时候,奸相杨钊当权,张郎你不愿阿谀逢迎,郁郁不得志,经常日夜间长吁短叹。”

“我知道你有大才,迟早要名动天下,日夜好言劝慰,帮你纾解胸中郁闷。我离开故乡长安,跟着你到他乡赴任,辗转清河、真源,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我可有半句怨言?你公务繁忙,积劳成疾,我求医问药,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可有一件疏漏之事?我为你生儿育女,照顾高堂,你我相处这么多年,我可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你之事?但后来,你在睢扬又是如何待我的!”

黄英娥一开始低声婉语,后来声音越来越高,咬牙切齿起来。中间那个神像竟然身形扭动,如同活人,他一把将黄英娥推开,开口道:“南将军何在?”

左边武将塑像突然跃起,弯弓搭箭射向黄英娥,电光火石之间,案台下一个孩童猛然跃起,敏捷如豹,隔在黄英娥和那武将之间;但那支箭来势甚快,直灌入小孩眼窝,箭尖透脑而出,将那孩童直接钉在地上。

那武将怒喝一声,扔掉弓弩就要拔刀,却不想数十个妇人跳上案台,手脚并用,将那武将死死按住,那武将怒吼挣扎,却被众人锁着肩颈四肢,簇拥成一团,跌下案来,空有力气而用不上。

 

刚才中箭的小孩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双手用力拔出箭杆,掷在地上,望着那武将,只是咧嘴冷笑。

黄英娥抚掌大笑道:“南将军,你今朝还想再杀死我们一回吗?”

中间的神像后退了一步,沉声道:“夫人,昔日之事,实为万般无奈之法,舍此之外,张某更无其他计策。为君王社稷和东南百姓着想,情非得已,哪怕后世背上万载骂名,张某也毫无怨言。”

黄英娥仰头大笑,良久不绝,半晌后,两股血泪从她眼中流出,她缓缓道:“好一个万载骂名,你心中念的始终是功名。你身死城陷之时举国震动,皇帝追封你做邓国公、大都督;你们三人,绘像凌烟阁,从祀帝王庙,史书赞誉,万人膜拜,享尽身后之福。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尸骨无存,无人祭拜,魂荡三界之外,永世不得转生。我们的凄苦有谁知道,又有哪个史官为我们写一笔、鸣一声?”

右边文官的塑像也开口说话:“张夫人,张大人以寡击众,凭一孤城人马,坚守数年,毙敌十万,立下盖世奇功。张大人保的是陛下的江山社稷。社稷为贵,君为重,黎民百姓做出牺牲,也是应天命之事。你也是读过书明事理之人,又何必苦苦纠缠我们三人不放?”

黄英娥冷笑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躲在西蜀的皇帝是人,东南的百姓也是人,唯独我们这些人就不是人?为官一方,本应守土安民,保卫乡梓。许中丞,你也是民之父母官,那时候你们做父母的这样残酷对待自己的子民,民不安,则守土意义何在?你也配得上‘父母官’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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