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弹片 作者:成刚(4)
老爷子出殡的前夜我们哥仨守夜,我借口上厕所跑出来,打电话给我们几个哥们,让他们过两天帮我捧那两个王八蛋一顿替我出气。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在灵堂前铺下的草席上睡着了。
哪家办丧事都很乱,都有很多故事,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反正我们都能想到那是怎样一些琐碎的事情。我只强调的,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掉一滴泪。我没什么好伤心的,我相信我的两个哥哥也是,他们换上衣服扑倒在灵堂前,震憾天地的哭号,百分之百是做给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看的。我知道,在这整件事里,真正伤心的只能是我妈,也就是莫卫青。在我将要写的长篇里,莫卫青和老爷子的爱情故事将耗去我大量的笔墨。
后来我哭了,那已经到了火葬场。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八十多岁的老头神态安详,除了面部是拙劣的画妆掩饰不了的灰白外,老爷子就像平常在家睡觉一样。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以前有朋友或同事家里死了人,我揣一百块钱去出礼的时候,交了钱掬四个躬赶快出去,躺在白床单下的死人让我害怕。可办理老爷子丧事这些天,我基本上没离开过灵堂,也就是说成天跟一个死人呆在一块儿,奇怪的是我从头到尾没怕过。有人说,这样好,老人走得安心,没留下一点怕来。我心里不安,想到那个下午和小莉在床上无休止的游戏,心里就酸酸的,我终于落泪了。一落泪,我就解脱了,就想,老爷子不会再怪我了。
中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我们一家还有一些常走动和不常走动的亲朋好友都站在火葬场大广场上,看着像一根硕大阳具的烟囱里冒出几缕轻烟。这是最后一道程序,结束后整件事情和老爷子的一生都不再存在。我看到我那两个混蛋哥哥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甚到连坐在台阶上的莫卫青都吁了一口气。 下一页 尾页
终于又提到莫卫青了,我妈才是这篇小说里的主角。
莫卫青在吁了一口气之前,一直坐在广场上一个大花园的栏杆上,在等待轻烟升腾的过程中,她的焦灼是显而易见的。我现在还不能体会到她的心情,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就这样变成了一缕烟,飘飘忽忽若有若无地转眼间消失在空气中,再也不可触摸。这时,她的心里除了哀痛,是否还有些别的什么感受?我是我们家老小,我凑她跟前去,做出一副很儿童的表情,说妈你想什么呢?为了表示关心,我的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老爷子去世那天我没在医院,我以为莫卫青就算不痛心疾首,也得大骂我一顿。她没骂我,我很失望,心里上就有了负担,所以,我得表现乖乖的,对自己好有个交代。
莫卫青没有听见我的话,从她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她坐在水泥栏杆上,腰挺得笔直,双手放在两膝上,目光前视,颇有些四五十年代国产战争影片里的女烈士风彩。莫卫青显得如此郑重其事,倒好像呆会儿进火葬炉的是她不是老爷子。我还注意到,这天莫卫青的头发梳得溜顺,好像还用了点我的摩丝,在阳光下整个头顶都在散发着一层光亮。她这样已经坐了好一会儿,刚才见老爷子最后一面的时候,连我这样的硬汉子都忍不住落泪了,就不要说我那两个哥哥,号淘大哭的样子跟他们以前多孝顺似的。但是在这个混乱的过程中,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莫卫青在流泪时,悄无声息的。这不符合一般老太太的行事风格,在我们隔壁还有一家人在向遗体告别,一个老太太故意卖弄的哭声打着旋儿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如雀般轻盈,一会儿又如叫驴般嘶哑绵长,极富民间艺术味。莫卫青的反常被我们大家忽略了,正如她后来在火葬场广场上的沉思,我们错误地把它理解为悲痛这一简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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