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2)

天色已近傍晚。此时的城西旅馆已非彼时的城西旅馆,生了锈的招牌蜷缩在街角,所在的楼房看起来随时都会因为影响市容而拆迁。隔壁天方夜谭夜总会倒闭多年,一家大型娱乐歌城在其旧址拔地而起,灯火通明。小巷门外的霓虹灯在闪烁,一阵阵跺地般的节奏传过来,震得天花板上的电线发颤。几个红妆艳服的女人从巷子里走出,带过一阵廉价的香风。

进门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在我路过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偏过头匆匆走开。

我并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准确地说,我需要隐匿自己。

一个驼背门房从柜台前拾起头来,形容苍颓,问话时一把烟嗓子。当我报上我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假名,并提及我是个记者出差来此地时,他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我是油漆的漆,上木中人下水。”我笑呵呵地提醒他, “这字儿复杂,我家那小子也老写错。”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珠翻出一片浑浊: “这就是漆。”他笔下固执地写着一个连我也没见过的简化字,三点水加一个七。

不知怎地,这种冷冰冰的固执令我有种似曾相识感。

“你家小子……多大了?”他突然问。

“下个月就7岁了,该上小学了。”我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这时线人的短信响起来:目标在201号房。

201号房?这个房门号在我的脑子里一晃而过,擦燃些许亮光。

“请问202号房还空着吗?”我立刻问那个门房。

“2……0……27”正打算从墙上取钥匙的他,喉咙里干涸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房门号,然后他沉默地眨了下眼睛,笨拙地从柜台里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我带你上去。”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脊高高地弯起,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下像是驮了一层肥厚的躯壳,夸张得重而沉。他不知是有意无意,每当我走得稍微快些,他便走得更快,似要与我保持距离。大概驼背总是不愿别人多看一眼他的体疾。

县城格外潮湿,走廊尽头有一大团霉斑,标志着我的门牌号。驼背门房一言不发地打开房门,将钥匙交到我手中。

房间的定位是城西旅馆的“豪华大床房”,房里唯一称得上豪华的,只有一张咖啡色的沙发椅,搭着白蕾丝边的沙发布,旁边有一个小圆桌,摆着水壶。墙上有水泥新近涂抹过的痕迹,看来这个房间经过了重新装修。对于小县城招待所的环境,我实在不能有更高的期待。

不过,破旧旅馆的好处就是,几乎不需要我亲自出马,挪开电视机,我就在墙上找到了现成的针孔。

我安装好设备,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透过针孔缓缓传输到我的电脑上。

没错,我表面上是一个记者,但同时却偷偷从事着不光彩的副业。

我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偷窥。一个吸食秘密为生的职业。

年轻时我自诩风流不羁,如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才知曾经的浪荡不值一文,不得不开始为家庭的生计动起歪脑筋。

我在各个酒店和饭馆逗留,在墙上钻孔,在角落中录影,再把这些最阴暗的私密匿名寄还给他们的拥有者或者委托者。

我是最熟悉他们的陌生人。

我的客户和调查对象大多在三个圈子里徘徊:富商、政客、女人。

我收现金,即付即清,不留任何痕迹。

客户要求调查的目的天花乱坠,刚入行时,我曾惊异于世间上的敌意与仇恨是如此微妙,防不胜防。

那时一个同行拍着我的肩说,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的,入行多年,没有什么仇恨再能令我惊讶。

每一份新工作中,唯一出入意表的,只有那永不见底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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