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
冬至夜,瑞雪骤降,全城断电。
张家人围坐点着蜡烛的桌前,张大,张大的儿子张小,张大的老婆李红。还有一个,张大的老妈,忙着给儿子儿媳添饭的张老太。
张大今年四十三,李红今年三十四,张小是张大第一个老婆生的,这天正好过十三岁生日。
张老太弓着虾米一样的腰,颤巍巍地给张大和李红添了饭,又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厨房端菜。
桌上气氛有些压抑。
李红今早起来和张大吵了一架,逼着张大分家,把张小踢给老太婆管,他们自己搬出去。张大有些为难地说,老爷子腿断了住在医院下不了地,全靠老太婆伺候,这时候丢下张小搬出去不大好。李红不高兴了,叉腰指着张大的鼻子连珠炮似的一顿骂。
张家的房子很挤,一共两间房,一问是张大和李红的,一间是张老太、张大爷外加张小的。听到吵闹声,张老太伸出满橘皮似的手轻轻捂住了张小的耳朵,看着张小圆溜溜的眼睛,说:“嘘。”
张大爷在给儿媳妇取东西时不小心扭了腰,他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喊了两个晚上,吵得李红睡不着,大半夜冲进房来,指着张大爷鼻子骂。张大爷受不住这份气,使劲一挣,滚下床来,摔断了腿。张老太每天踮着小脚,牵着张小,一老一少艰难地去医院送饭,风雨无阻。
张老太很会做菜,再普通的材料经过她的手也能做得像皇宫御膳。想那老头子没摔断腿的时候,是天天帮着自己择菜洗碗的,张老太禁不住抹了把眼泪,将第一道菜端出来,名字很喜庆,叫做“合家团圆”。儿媳妇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点点头不说话。
张老太捂着嘴,别过身咳嗽两声,再走回厨房里,窗外刮起了冷风。
张小端着碗看着张大。
他讨厌李红,李红常常背地里扣他的零用钱,还给他白眼。他也讨厌张大,自从亲妈死后,张大就对他不闻不问,事事只听李红的指挥。
张小心里唯一的亲人就是爷爷和奶奶。他曾经在作文里写,将来挣了钱,一定要把爷爷奶奶接出去,住大房子,不用看人脸色。老师看了他的作文,到张家家访,家访完了,李红关起门来把张小打了一顿,张小杀猪一样地扯着嗓子哭,
等李红气撤够了,把张小放出来,张小窝在张老太怀里一抽一抽地哭,张老太揉着他被打肿的屁股,低低念叨着什么。
那一天,张小学会了两个新词,叫做“作孽”和“不孝”。
自从张大爷病后,张大去过看过一次,然后照常上班下班,不再过问一句。
风声呜呜地响着,张小想起爷爷病房里病人的哀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前天他去看爷爷时,隔壁病床上的人死了,被一张惨白的被子裹着抬出去,连个送的人都没有。他记得奶奶那时拉着爷爷的手小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只看见他们深陷的眼窝里一齐渗出泪水。
第二道菜和第三道菜上来,分别叫做“大富大贵”和“节节高升”。
下一道菜还在锅里,张老太趁着空当端了碗,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吃着饭。张小爬下凳子,给张老太婆添菜。李红一声咳嗽,他手一抖,菜掉在地上,李红的筷子猛一下敲在他头上。张小捂着头恨恨地看着李红,李红被他看得发毛,筷子一摔,将碗敲得叮当响。
张大一皱眉,抬头看着李红:“干什么你!吃饭。”
风在门外来回攒动,发出呼呼的怪响。张小面前的蜡烛被穿堂风刮灭了两根,他整个人陷入黑暗里,依旧鼓着眼睛瞪着李红。
张老太轻轻地摸摸张小的头顶,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叹了口气,说:“嘘——”
蜡烛重新点起来,张小回到桌前,张老太又进了厨房,她碗里的饭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