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尸

故事开始的时候,月光像隆冬的雾气一样凝固着。我走到水库边的小路上,水面起了迷雾,空朦胧地落在水里面,风把水推到岸边打碎又退回去,反反复复的运动,除开哗哗作响的水声和扫过水面的风声,四下死寂。身临其境时你会听到我的脚步声,我踩碎了一些干燥的泥土,像踩在刚落下来的树叶上。冷风迅速刮走被窝里积聚的温暖,我冷得瑟瑟发抖。

我凝视黑黢黢的水面一时头脑发热:要是跃入水中,沉到水底,几天之后可否变成他们所说的浮尸?这一带的传说我零零碎碎听了一些,实话说,正是因为那些稀里糊涂的故事我才不能安睡。当地人说,深夜的月光下,溺死鬼在水里游来游去。它们白天是鱼,晚上就会恢复人身。这一带的人入夜之后往往能看见,只要不去打扰它们,其实没什么妨害,因为据他们说,溺死鬼只能活在水里,一旦离开了水,它们比鱼类还要短命。我听他们说,反倒引起不小的兴趣。我本想听从当地人的建议,夜里不要走近水库,但是我实在无法安然入睡,一想起它们就在离我不到三十米开外的水域畅游,那身影或许就像天空飘过白云一样,我就难以按捺好奇之心。我已经忘记自己怎么起床,穿衣的,稀里糊涂之中,我已经走到水库边上的小路,依稀望得见我在水中扭曲的倒影。

明月当空,跟平时的夜晚并无二致。水面当中是月亮的倒影,一些淡云的倒影,一些星星的倒影,还有黑乎乎的山的倒影。总之,都是倒影。月亮像落在水中的白炽灯,当我仔细看的时候,倒影有些变化,依稀是月亮朝着人脸的转变。我看到了水深处一张惨白如满月的女人的脸渐渐清晰,越来越接近我。她浮出水面时身体随之而起,那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的身体,匀称动人,在迷雾里泛着银亮光泽。头发披散,爬满水草和苔藓,我分不清楚水草和头发。她向我伸出左手,手指滴着水。“来。”她说。我的手不自觉伸过去,像侵到冰水中。“去哪儿?”我问。“湖底”她说。我的身体从脚直到头部缓慢冰冷,等到完全淹没头顶我才醒悟:她是牵着我往深水处下沉,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向上望去,月亮像掉在水里,伸手就能触碰到。冰冷的水从嘴巴、鼻腔灌注进去,令我呼吸艰难。我尽力挣脱她的左手,另一只手在手里乱抓,搅得月亮跟捣烂的鸡蛋一样。万幸的是我竟然挣脱了,奋力往水面浮上去。惨白如女人脸的满月当空朗照,穿透了那层暧昧不清的迷雾,使得湖水跳跃的银光像瓶胆碎了一地。我惊魂甫定,双脚猛然间如有水草纠缠,原来是水中的女人的头发绞住了我,我在水里又是极力挣扎,搞得水声大作。岸上一束手电筒光射来,我忙乎叫救命,那千斤的拉拽之力瞬间消失殆尽,我顿感轻松,游回岸边。等我湿漉漉地站起来,听到一个声音说:“早就说过在水库边上不要呆太久了。”这声音似曾相识,我在迷糊里想不起来了。手电筒光穿过迷雾和上下飞舞的飞蛾落在我的眼睛里,我立即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白炽灯的光像烈日般刺痛眼睛。

此刻,我希望自己已经从噩梦中完整醒转。躺在床上,玻璃窗外星月当空。不出预料的话,星空之下是一片广阔的水域,那里是安谧乡村的一丝不苟的反照。抱怨失眠和担心黎明永不降临而今已经太迟,我穿衣起床,来到那扇钉死的窗户后面。透过脏兮兮的玻璃望出去,远山屏立着,像墨画中的背景,因为月光澄净的缘故,看起来线条柔和,分不清与天空的界限;树木疏落而孤单,像一些粗糙的剪影;还有林子,玉米地,梯田无一不显出朦胧的形式。然而,一切如梦中一样安静,如你想象的那样,气氛诡异。打开门走出去,微凉的山风和低哑的青蛙叫声迎接着,我不料深夜还有失眠的青蛙和山风,忽地也不觉得寂寞得可怜了。水库就在眼前,如一面晃动的镜子把天空和山村的投影搅乱了,看起来那么不真实,而像是另有一个世界。小路直通到候船石(以前上下船的小码头),中间需要路经玉米地。我走下台阶的时候,侧屋的房门突然打开,昏黄的灯泡光扑地射出,在淡淡的黑暗凿出一点明亮。房东瘦小的身体立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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