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蟹

话说大明嘉靖二十年的时候,世宗皇帝崇尚道教,尤其是喜爱炼丹和法术。而各地的官员也四处搜罗号称得道的仙人术士,与丹药秘方一同献上,因此无数人等也因此而位列朝野一步登天。在苏州有这么一位知县姓尹名振琪,年少为官是意气扬扬,而对于这些旁门左道的事情也是毫不以此为意。而平日里虽然爱结交朋友,却也都是爱结交些文人贤士。若有此类人等上门拜访,言语投机,他便一定会大摆筵宴,款留数日;即便是落魄的秀才患难来投,他也是会以礼相待,赠财赠物。而以他一县之尊肯如此屈己敬贤。上任不久之后自是声名远播。这一日,太湖边最大的宅院里住进了一户人家,主人家姓程年纪四十在开外是一身的道人打扮。生的丰姿潇洒,气度不凡,身边常跟着四五个道童看着也个个俊秀伶俐。又过了数日,那姓程的道人托一位乡绅递言,自称法术精妙文才过人尤其擅长写青词,想请县令向上举荐,当下的时候此风正热,不过如果说是换一个人的话,那是想睡觉就来了个送枕头的,正合心意。可偏偏这尹知县对这些事情最为反感,那乡绅几次递言均被尹县令以公事繁忙为由推脱了。而过了一月有余,尹县令也早已将此事忘了个干净,这天,适逢那位递言的乡绅六十大寿,尹县令着便衣前去贺寿,席间与一书生摸样的人相谈甚欢,及至谈起目前奇人异士成风,尹县令多饮了几杯酒便露出些不以为然之色。他对书生道:“众人皆说世间有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之术,又有人可炼土石为金银。哪个亲眼见过?可见具是虚词。即便是世间真有这样的奇妙手段,也不会随便让这许多人都学了去。”言罢之后县令以为那书生必会附和。没想到那书生微微一笑说道:“道法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大家各修一路各有所成也未可知。至于县尊想亲眼得见呢,倒也并非难事。在下便是修道之人,小小法术却也会得几个。”尹县令是大感意外道:“尊驾是那位?”这时那曾递言的乡绅凑过来道:“这便是您不愿举荐的那位程道长。”尹县令是一阵的尴尬。而程道人却毫不以为意恭敬地对尹县令道:“您执掌一县之政,操劳身体。如今正是菊黄蟹肥之季,后日月圆,请县尊移贵步至舍下,我已备好肥大活蟹数十只,正用鸡蛋养在缸中,到时您一边持螯赏菊一边看我为您演示如何。”此举多少有些投其所好之嫌了。原来那尹县令最嗜吃蟹,而在其管辖界内人人皆知。每年到秋风起时,他便着人搜寻上好的太湖蟹,天天吃一直要吃到十二月蟹瘦的没滋味了才罢手,还要做上百斤醉蟹贮藏在大瓮里留到冬季享用。住在太湖附近的人家,大都备有专门食蟹的工具,俗称蟹八件,普通人家大多是用不易生锈的白铜打制,家境富裕的也有用纯银打造的,尹县令却专门找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套纯金镶玉的蟹八件,精美奢华之极,嗜好之深可见一斑。尹县令正在踌躇间,同桌的乡绅秀才却都异口同声为程道人助言,尹县令顿时醒悟过来,今日庆寿一说根本是托词,正是为了教自己与程道人相识所设的一个局。抬眼望去满桌都是县内有头面的人物。一时间倒对这姓程的有些刮目相看,短短时间之内便可拉得如此多的人为他做说客,足见得是个人物,再加上刚才攀谈时话语间颇有文采,心里便动了结交的心思,当下竟痛快应允。十五日黄昏尹县令应邀而往,进到程宅内只见回塘曲沼,庭院清幽。真是绿荫深处小桥横,红艳丛中高木耸,令人赏心悦目。宴席摆在后园暖阁,一路上白色鹅卵石铺路,两侧种满菊花,那暖阁周围更是菊花开遍,而且品种甚众花色繁多,县令大约认出几款有:鹤翎,剪绒,西施,都是难得的贵重品种,他是喜好风雅的人,心中不由的对程道人又生一份好感。在暖阁落座但见满桌佳肴,早有几位与县令平素交好的乡绅等在那里作陪。寒暄几句后道人对县令道:我有一个家奴是专门捉蟹和侍弄蟹的,不但如此,凡是与吃蟹有关的东西他都可以找到最好的,县尊这次看看他的手段。然后转身吩咐身边的道童:“叫那蟹奴过来。”下人传话,不一会儿一个20岁左右的矮胖男子小跑着过来,垂手站在两人面前,此人长相奇特,小圆脸黑皮肤,两颗门齿向外微凸,脸带媚笑,满眼伶俐。县令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道人问他:“蟹可备好。”蟹奴恭敬道:“早已备好这就取来。”不一会儿蟹奴将两个竹篓抱来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露出热气腾腾红灿灿的太湖蟹,金毛白肚,壳盖个个有饭碗大小,当真是湖蟹中的极品,众人都先赞了一番。尹知县将自己的“蟹八件”取出摆好,两厢推让后,便先取一只尖脐蟹放在那小方桌上,用圆头剪刀剪开捆蟹的青草绳再逐一剪下大螯和蟹脚,又将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再以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露出涨的满满的蟹膏,他用小勺将晶莹如琼脂的蟹膏舀出送入口中,只觉香甜无比,入口粘牙。吃完蟹膏,才用镊子、钎子剔出雪白的蟹肉放在小碟里倒上姜醋汁用筷子夹入口中。等他吃完一只蟹,蟹奴端上了几碗不冷不热的菊花水供众人洗手去腥。洗完手,程道人忽然说:“县尊这样吃蟹倒是雅致的很,可是总归不爽利。您看我这一件如何。”说完他向蟹奴挥了挥手,蟹奴迟疑了一下,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石头,约有鸡卵大小质地晶莹。道人从篓中取出一只圆脐蟹,只见他用那块石头轻轻敲了三下蟹壳,再将壳翻开往桌上一倒,蟹肺、蟹心、蟹胃,蟹肠等废物,竟自然脱落,他将调料倒一点入蟹壳中,然后放上一枚小巧的银勺,双手递给知县。知县接过来一看那壳底是大瓣大瓣排列整齐雪白蟹肉,壳盖上是金灿灿的蟹黄。众人都啧啧称奇。道人看着县令惊奇的神情,笑着道:“此石名为蟹石,乃我家蟹奴祖传之物所值不匪。”蟹奴谦恭地陪着笑将蟹石擦干净小心揣入怀中,转身又端来一壶加入姜片和枸杞煮沸的花雕酒,那酒斟到杯中香气袭人,是难得的佳酿。当风凉蟹性又极寒,饮着温热的花雕酒不但浑身暖融融的,更觉的开胃。程道人对蟹奴说:“你去将装酒的坛子取来给县尊看看。”蟹奴转身出去,片刻又折返回来将两个酒坛放在桌上。知县见酒坛外壁雕绘着繁复的花鸟人物,甚是精美,仔细看来一坛图案为状元及第,另一坛为花开富贵。知县是惯饮花雕的人自然知道这两坛一为状元红一为女儿红,看坛子上有些泥土未洗净,知道必是泥封地下的沉年酒,怪道刚才尝着口感甘醇,不由得面露微笑。程道人对蟹奴说:“向贵客们讲讲此酒来历。”蟹奴点头说:“邻县酿酒的陈家20年前生了一对龙凤双胞,做父亲的将家里最好的新酿装在这两个酒坛里。如今他家男婚女嫁,美酒亦成。小人为了弄到这自家秘藏,绝不售人的陈年佳酿,很是费了些周折的。”大家均想:[你这费的周折恐怕不是什么你情我愿的买卖吧。]蟹奴说罢垂手伫立一旁,眼光却频频扫向县令。县令暗自纳闷。此时众人均想连家奴都身怀绝技,主人家的手段那还了得。却不知道要变出什么来,只见程道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只是劝大家多吃多饮。杯交箸错间,程道人叫人取来一个玉盘摆在面前。然后从怀中取出一面绘着菊花的小鼓,有节奏地对着菊花丛敲击起来,随着鼓点起落,暖阁周围花香渐浓,所有菊花的花苞无一例外地缓缓开放,而在暖阁周围的几棵花开的尤其大,待开到盘子大小时枝叶一阵摆动花朵竟幻化成几个一尺来高的黄衣小童。众人见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好来。此时蟹奴走到县令面前背对着程道人连连摆了几次手,众人都在叫好完全没有注意,尹县令却看在眼里。程道人含笑不语,继续敲击花鼓,只见那些小童甚是灵动活泼,在花丛中上蹿下跳,有的抓住花枝荡秋千,有的盘腿在花朵上打坐,有的相互嬉戏。众人看的正高兴,程道人的鼓声骤停,紧接着鼓点密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再看花间的小童如同的了号令一般,一起跳跃着过来,然后一个一个跳上桌子走到玉盘中坐下,化为一枚枚小指肚大小的红色药丸。程道人将玉盘托起道:“此是我炼了多年的菊英丹,这种丹药炼法奇特,不能在炉火中淬炼。而需借着菊花本体滋养保护,吸收日精月华。昔唐时,有个崔玄微因服食花英而返老还童,后来得道成仙去了,便是此种法术,我炼这菊英丹日子尚短,本不应该取出,但于诸位见面投缘,我们道家讲的便是一个缘字。今日就权将此物做见面之礼送与诸君,虽然火候尚浅还没有多少功力,但是足可保人百病不生,驻颜增寿了。”众人听罢,俱都喜形于色,连连称谢。有性急的立时拿来放在口中,囫囵个吞了下去。沉稳些的也马上就着茶水服下。当中只有尹县令一人,因见蟹奴向他连连摆手心中生疑而未服。他正在犹豫,忽然暖阁外脚步声凌乱叫嚷声迭起。然后一个道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对着程道人道:师父,丹房失火了,丹炉不知被谁推倒,炉里的丹全都败了。程道人大惊失色一张脸由红转青,向众人告个假转身匆匆随道童去了。大家因不知道原由在座上纷纷议论,也有好事的在窗口伸头探脑地张望。又坐了许久不见程道人回转,想着一定事情棘手,大家便各自离开了。尹县令回到县衙,越想事情越觉蹊跷,正自思忖,忽然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几声无人应答,他起身过去将门打开却吃了一惊。原来门前站着一人,仔细一看竟然是程道人家的蟹奴。县令还未开口,蟹奴已经急急地说:“方才丹房失火其实是小的所为。”尹县令正想问他为何深到此,听他如此说不由奇道:“却是为何?”蟹奴忽然屈膝跪下:“为了搭救县尊,实不相瞒小的主人所修并不是正道,多为旁门邪术,而且此人大有野心,他与县尊结交,全为了上京面圣。县尊可知那菊英丹为何物?其实就是傀儡之术,他将菊花精魄淬炼成形变成丹药骗人服用,自此之后无论服食者离开多远,隔山望海哪怕千里之遥,他只要对着菊花的本体做法,就能操控服食者的心神言行,服食的人对此毫无觉察,此种法术最为阴损,数年之后,菊花本体精元耗尽枯萎,服食者必受其害,轻则大病,重则亡身。”尹知县听完直惊出了一身冷汗,回想刚才情景也觉侥幸。蟹奴接着道:“那道人还有一套捉妖的法术,他家上上下下道童仆从皆是他四处收罗来的精怪,一同助他作恶。 ”尹县令大惊:“那你是。”蟹奴道:“不敢欺瞒县尊,小的确是异类,但是小的自成精后,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平日里对那道人做法实在是不屑相从,只是因受他辖制而敢怒不敢言,但今日实在是忍无可忍,小的世代生长于太湖,怎容他伤害本地父母,所以今日几次三番暗示于您,逼不得已推倒了他的丹炉,所幸保得县尊周全。 ”尹知县听完连连点头,心想怪不得他能进到内衙而外面守卫毫无觉察:[这蟹奴虽是异类,但有副侠义心肠,倒也难得。]便把那嫌恶之心去了七八成。他本是极有决断的人,当下已经有了计较。他嘱咐蟹奴趁无人觉察赶紧返回程道人家中,自己另有安排。又过了几日,程道人登门拜访,声称那日家中有事大家不欢而散,想邀尹县令次日再去,以图尽兴。尹知县这里早被蟹奴点破海底眼,心知肚明当下以礼相待,他的邀请却用身体不适推脱了,程道人神情颇为失望,坐了坐就要告辞。尹县令却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封皮上写专程浙江府台大人亲启。他笑着对程道人道:“我与道长一见如故,相交甚笃以您的本领手段哪能屈尊于小县之内,这位浙江知府也不是外人正是下官的同年,我书信内已经将道长的法术写的详尽,你前去见他,他定能举荐您上京面圣。”程道人一听大喜过望,连连称谢起身正要接信,尹县令却将信笺放在桌上皱眉叹了口气,程道人此时心中好似虫嚼蚁啃。连忙问县尊为何叹气。县令一副愁苦的摸样言道:“道长此去必定飞黄腾达,前程似锦,只是我却再也尝不到那样天下无双的蟹了,不由得心中惋惜啊。”程道人一见信笺好似六月里的雪狮子,半边身子都软了立刻笑道:“无妨,我索性将蟹奴送与县尊,让他时时服侍您。”县令正等此言,表面上却还要佯装推辞道:“那如何使得,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况且我只为道长尽这些许的绵力,怎么能受这样重的礼。”说着从桌上又将信笺拿起在手中。程道人见状连忙说:“那蟹奴便是本地人,故土难离本来就不愿随我上京,这几日接连磨我,我早已厌烦,正好送与县尊做个顺水人情。”尹县令还在犹豫:“好是好,只是怕那奴才心恋旧主,在本官处呆不长久啊。”程道人微一沉吟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瓶递给尹县令说:“无防,如果蟹奴生事您将此物给他看,他便会服首听命。”尹县令心知这便是那克制蟹奴的东西,当下不动声色接过来放在怀中。次日程道人携带随从离家去见浙江知府,蟹奴来见尹县令道:“多谢县尊不使小的远离故土,从此情愿服侍您。只是您将那妖道举荐到知府哪里,岂不是又令无辜者受害。”县令笑着扶起道:“果然,你能成精想必是迥出同类,这份心肠也属难得。你放心我那位同年也并非善类,自从上任以来为搜刮百姓钱财伤人害命不计其数,我这叫以恶制恶。想那道人一心上京面圣,我不举荐他自然还会找别人。天子脚下高人众多,有把他收服了的也说不定。这就不是你我能管的了的了。”不过,本官一直感你相救之德,今日倒好报答了,说着从怀中取出程道人所给的琉璃瓶递给蟹奴又说:“想你一直自由自在哪会情愿与人为奴,还你自由之身,不过下次要小心不可再受人与柄了。”蟹奴大出所料,愣怔片刻磕头犹如捣蒜对县令道:“相救之德高天难比,瀚海同深。“说着涕泪横流。县令道:”你此去好自为知不可做危害百姓的事,愿你修成正果。”蟹奴答应后,接过琉璃瓶放入怀中,拭泪而去。尹县令看他离开心中安慰之余又有点好奇,只是不知这蟹奴到底是个什么精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周皇后因此处死多名术士,程道人也在其列,举荐他的知府被贬边疆几年后病死。转眼又是秋来,知县与几位乡绅泛舟太湖,宴席也摆在船上,杯箸交错间见一只皮毛油亮的黑色大水獭在不远的湖面上自在仰泳,只见它将一只大蟹放在自己肚腹之上,右爪握住一块小石敲击着蟹壳,左手从碎壳中利落地抓出蟹肉而食,样子趣致可爱。而知县的游船经过它的身边它也毫不避让。舟上众人见状纷纷用食物逗弄它。谁知待船驶近,水獭在水中利落的一个翻身,竟然“呼的”跃上船来。众人措不及防惊叫着后退,却见那水獭直立起身子,两只前爪酷似人样地抱在胸前,向着位于船首的尹知县恭敬的作了几揖,又从掖下取出一物放在船头。众人正在啧啧称奇之际,水獭已经重新跃入水中,一条水线渐渐消失在湖心。尹知县拾起那物一看,却是那蟹奴的蟹石。心中恍然,想来这刚刚离去的水獭便是那蟹奴的本相了。几年之后一天,忽然上百只水獭连夜在岸边筑起十里长堤,次日太湖发大水,附近洲县田地被淹,房倒屋塌受灾严重,唯有尹县令境内因有水獭所筑堤坝而毫无损害。堤坝屹立至今,人称为獭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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