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婴 作者:成刚(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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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须乡回来后,石西还像以往一样泡在凤凰镇卫生院里,但林红再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儿。两个小护士很快就发觉了他们之间的变化,她们知道不可能从林红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便一起把矛头指向了石西。石西这回也是嘴里含了石头,死活不撂一句实话下来,但他的表情让小护士猜测一定是他对林红做了什么,便当林红是在跟石西闹小脾气,都没当回事。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林红对石西的神情竟是愈发冷淡,石西愈是殷情,林红愈是不买他的帐,到后来不仅不和他说话,连他送来的东西也不吃了。两个小护士这些日子没少得石西的好处,这会儿看石西耷拉着脑袋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儿,就觉得林红这脾气闹得太过了。她们哪里想到这时的林红已是执意要让石西消失了,但这么长时间相处,石西的好脾气让林红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所以她是有意要用冷漠来让石西知难而退。石西知难,却不退,不管林红那脸儿有多冷,仍然一如既往地泡在卫生院里,早中晚做好了三餐等着林红回来,林红不吃,他也不劝,只是没事就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撅着嘴唇盯着林红看。
终于有一天,一整天大家都没有看到石西的影子,晚上回宿舍看到冷锅冷盘子,两个小护士便迫不及待地到不远处石西租来的房子里,却看到门上落了锁。石西每个月总要回市里一两趟,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不辞而别的,所以,小护士们便认定是林红伤透了石西的心,石西生生是给林红气跑了。这晚,两个小护士想找林红说说话儿,但林红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任她们怎么敲门,林红在里头硬是不发出一点声音来。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接了两个孩子出来,忙忙碌碌就过去了。到了下午,来了一个挺着六个月肚子的农村妇女做引产。林红在给她做检查时,指出她孕期实际上已经过了七个月。妇女没说话,丈夫在边上忙不迭地说:“七月就七月,照做!家里穷,养不起这么些小丫头。”林红和小护士们便知道了这都是B超惹的祸,乡下人家一心想要个儿子,超出来是个不带把的,便像触霉头般,要把那块肉给剔掉。这类事情大家见得多了,也不多言,一个小护士便带妇女去卫生间里尿尿排空膀胱,回来平卧在产床上。消毒皮肤,铺上无菌洞巾,林红取了根21号有针芯的腰麻穿刺针,戴了无菌手套的手在妇女小腹上按了几下,选择好穿刺地点,垂直刺入。针尖穿过皮肤、肌鞘和宫壁,进入羊膜腔。床上的妇女口中含着一条毛巾,双目紧闭呼吸急促,疼得整个脸部都在痉挛。林红手脚利索,拔出针芯,见有少许羊水渗出,便将吸有“利凡诺液”的注射器与穿刺针相接,先回抽少许羊水证实针头确在羊膜腔内,再将药水徐徐推入。林红离开产房前嘱咐小护士们观察那妇女一会儿再放她走,自己一个人到外面推了车驰出了医院。这天黄昏时,满天的霞光在凤凰山头盘恒不去,柔软的斜辉从金灿灿的山头飘过来,落在土地庙的院落里。素首素面的林红坐在院里一株老老的槐树下,在她的边上,还坐着土地庙里两个年龄最大的尼姑。老尼姑们长长的眉毛垂下来遮住眼睛,也遮住她们的生命。林红常常在怀疑自己下一次来是否还能见到她们,但两年过去了,这些老尼姑还像她第一次来一样,一整天坐在阳光里,从不与人交谈。生命在她们身上似乎出现了奇迹,她们似乎就要这样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土地庙里有终年不散的缭绕烟香,每次林红来都在贪婪地呼吸,让那些耽于红尘又远离红尘的烟气在她体内回荡。有时庙里还会有钟声,钟声里的林红便会闭上眼睛,摒除尽所有复杂的心思让自己沉入到虚空中。虚空是一种境界,当然不是林红所能达到的,但至少这一刻,她会感到轻松,感到全身上下有种暖暖的血液在流淌。两年前的那个黄昏,林红在妇产科里替一个孕妇引产,孕妇张开双腿已经两个多小时了,腹中的死婴仍然不见动静。工作一天的林红已经很累了,她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最后伸进孕妇的身体检查,触到死婴后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抽出手来,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划破无菌手套露了出来,上面沾了些白色的粘状物,而这些粘状物与平时接触到的孕妇分泌物显然不同。当她最后明白过来那是死婴的脑浆时,喉头立刻感到一阵腥咸,好象有了要呕吐的感觉。可当她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时,那些翻江倒海样在她体内奔涌的力量却是引而不发。她干呕了将近半个小时,什么也没呕出来,那力量却仍在她体内翻腾,并让她的全身变得彻骨的凉。后来她在薄暮的街头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那时要做什么,心里只想着离开医院越远越好。她就在那次经过土地庙时第一次被烟香吸引,她弯腰停在庙门前,刚好可以看见一只粗大的香炉内枭枭腾升的烟雾,那些烟雾仿似已经缭绕了无数年,它们这时缓缓飘进林红的体内,平息她心中的躁动。林红从此开始不间断地到土地庙来,不为祈福,不为占卜,只为了能在这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闻一闻让她上瘾的烟香,听一听傍晚时那悠扬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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